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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柳篮/邵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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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2-16 12:46: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母亲的柳篮》
老家多柳,如同天上飘浮的云。婀娜。摇曳。我的童年就是跟一枝枝柳条一起长大长粗的。柳编的农具,仿佛阡陌纵横的田野,遍布我的瞳仁。柳篮,柳筐,柳笾,柳篓,比比皆是。柳成群的儿女中,惟有柳篮是我母亲惯使的贴身,犹如剪去刘海的农家妹妹,一直在我的脑海里面摇晃或者荡漾,从童年到如今,她让我读懂了母亲比柳更加博大、无私、坚韧、淳朴、厚重的内在。
熏风捎来又一个春天,也熏绿了大地。母亲就和乡村里面所有勤劳善良的女人一样,挎起柳篮,带上一年之计和锋利的刀,赶赴大地的亮处。她是去田野和沟畔挖掘猪食的草料。蒲公英笑容般放纵地绽开,像大地上一枚枚彩色的钮扣。它们的中央,夹着马兰草、花郎菜、七角菜、橡瓠子、肿边菜,以及各种我已经忘记名字的朋友。马兰草、花郎菜是乡村里面最上等的猪草。她们在仲春的指尖上轻轻地舞蹈。她们的体味,温馨扑鼻,沁人心脾,像我正在热恋的爱人的肤香。一个上午,母亲常常要返回两三趟。每一趟都从满满的柳篮卸下一小垛草料。这些草,是我关于乡村土地最初的彩喷,占据了我关于乡村记忆的最大的内存。她们浸香了我的童年,并使我和乡村一直保持着贴心的距离与莫名的暗恋。
柳篮是母亲四季的工具,她于母亲的手一直持有最忠诚的温度。夏天里,母亲提她去地里薅草。秋天,当水稻裸成大米以后,一望无际的空旷上还零星的残留着一些被刀和语言匆忙忽略的稻穗,仿佛天上掉下来的星星,金黄,锃亮。母亲就提着柳篮,来来回回地在天空下搜寻。她对土地的认真和执着,是我生命的字典里关于勤劳最初的诠释。疏密有间的柳篮,在冬天的早晨则成了母亲淘洗红薯的家当。
二十余年前的苏北,寒冷如刃。三九时节,地像被刃剔开的肉一样,露出一道又一道缝隙,与母亲粗糙皲裂的手面上一条条长长的皴形成何其相似的等比。一场雨后,冰棱挂满草屋的长檐,长三四尺,短一二尺,挂成九天绝妙的风景。早晨九十点钟以后,那些冰棱就在太阳的怀抱中渐渐地融化,水从它们的头上、颈上一滴一滴坠下来,把地面亲出一个又一个拇指大小的吻痕。而今,所有这一切与寒冷相关的场面都已经锁进时间那紧闭的双唇,成为我们这一代人在回味中才能播放的黑白影片。提柳篮的母亲,无疑依然是这部部黑白片的主角。她于早晚出场,柳篮里面装满大大小小的红薯。缺衣少食的年代,红薯就是所有五谷杂粮公选的代表。一柳篮的红薯大概和我八九岁时间的体重差不多吧。母亲要敲开近岸的河冰,把柳篮放进河里反复氽洗。她用的工具是铁钩。无数次,我亲见母亲用铁钩敲冰的过程,无数次,我体验了那个叫做疼痛的字眼的真实感受。她站在岸上,抡起五六十公分长的铁钩对冰就砸了下去。前面几钩充其量只能在冰河上留下拳头大小的白点,像一团洁白的雪花。母亲一边嘘着气,一边继续着她对生命河流的叩问。当冰河上冰屑四溅、河冰乍开的瞬间,母亲笑了。她的额头,渗出点点汗珠。她的笑,像风一样灿烂、自如。可是有一天早晨,母亲淘红薯的时候,一不小心松掉了篮把,那柳篮一下子就沿着她凿开的冰窟沉了下去,与此同时,母亲的脸也一起沉了下去,结成一块表情复杂的冰,或者如同覆盖在家后菜园里的厚厚的霜层。她举钩就去钩篮把,但是只钩起空荡荡的失望和无奈。接下来,她居然不顾一切地跳到了河面上,冷而滑的冰面像一个巨大的对手一样,毫不犹豫地将她重重摔倒,她的钩也一下子摔出去两三米远。在一边的我连忙跳了下去。伏在冰面的母亲,看我跳下来拉她,圆瞪着眼睛,大声喝斥道:“赶快爬上去,谁叫你下来的。”她的口气,坚决、果断、干脆,如同一块不容置疑的石头。她嘴里喷出来的热气形成一个巨大的雾凇,遮住了她瘦弱的脸,也刺痛了我柔软的眼睛。从冰河上站起来的刹那,我恍然大魇初醒,泪流满面。
十九岁那年,初恋像一颗流星撞到了我的前额。单相思如同一只贪婪的蚂蟥,吸走了我的时间和欢笑。光阴里面所有生动活泼的章节都化成了苦涩的呼唤和没完没了的黑暗。我一天天憔悴了下去,如同提前到来的秋天里一天天减少的叶子。我不能拥有,也不能接近。我不能前进,也不能自拔。人生的第一次失败就这样凝华了我继续生活的酸性和勇气。我像生存一样死亡着。放假回家,母亲心疼的说:“有什么放不下的,不就是女人吗?只要你有出息,遍地都是女人,就像我们家后的柳条。”
我第一次用一个成年人的眼睛去注视一个女人就是在我回家的那个假期。盛夏的那天中午,蝉在我的耳边轰炸,高温像蛇一样在我的血管里面蜿蜒。我无法入睡。叹息一声高过一声,如同潮起时的涛。我的母亲,她准确地把握了我初恋的命门,并给我的一生注入了镇定的一剂。躺在隔壁房间,她轻声地问我:“睡了么?”我说:“睡不着。”她说:“过来。”我不明究里地走进了她的房间。盛夏的雪花落满了我的世界。母亲,像玉一样圣洁的胴体一下子击穿了我的眼帘。她肢体侧卧,面外背内,让我一瞬间明白了女人的全部。星星在闪烁。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是在地面仰望或者俯视。从不在午休时间放下的母亲的蚊帐,那天中午是放下的。仿佛一道墙,透明而不可逾越。那是一个暗示。是母亲给自己的儿子设置的他能够读懂的暗示。在母亲的床牚旁,我看到她一直使用的那个柳篮,里面摆放着她的内衣,那也是母亲给我昭示的女人的另一片神秘的土地。母亲轻轻的转过身,她的臂和丰盈的臀立即也像玉一样映入了我的眼帘。“出去吧,做个有钢有火的男人。”一字不识的母亲,用她无边大海一样的广阔,洗净了我一直卑微而狂乱的内心。
这些年,家境渐渐好转。每年春节,母亲总要宰一头猪犒劳我们几个从外地回家过年的孩子。短暂的相聚之后,就是漫长的分别。正月初五六,母亲总要给我们外出上班的几个孩子每人送一只猪腿。那是母亲用盐腌制过的祝福。仍然是那个柳篮,四只猪腿,静静地堆放着,像一幅丰收的画。谁走了,母亲都用蛇皮口袋给装上一只。大说:“这口袋干净着呢,你妈洗过几十遍了。”我就觉得鼻子又痒又酸,赶紧掏出手帕。前年过年,我是母亲最后一个上班的儿子。母亲把柳篮里面最后一只猪腿捎上我的车以后,我发现,堂屋的角边似乎还堆着几只猪腿。问母亲:“胡大哥提倡的小康提前在我们姓邵的天下实现了?”母亲笑着说:“今年收成好,妈多杀一头猪,留着和你大一起吃。”半年以后,大哥告诉我真相,我才知道,那头猪是一头病猪,病死以后,母亲没有丢掉,又怕我们几个孩子吃了有恙,就宰杀了和父亲一起吃。“为什么不能扔?”“母亲说你属猪。”大哥说。那一瞬,我再一次被一种又苦又咸的液体淹没。
去年秋天回家探亲,正逢一件趣事。大哥也在家。他和大嫂在檐后的草垛旁散步,不经意发现了一窝刺猥。一只母刺猥带着四只小刺猥。大哥就用母亲的柳篮把它们捉回了家。我们正围着它们叽叽喳喳的时候,母亲来了。她问清楚原由之后,对我们说:“不要没事找事情做,赶快放了它们。好歹也是命,积点善。”我问她:“放哪里去?”她说:“哪里抓来,放哪里去。”
我是母亲几个孩子当中最不省油的一盏。下海的浪花过去多少年了,我还是坚持要赶一趟无人驾驶的车。母亲听后大惊,说:“你犯什么傻?外面有多少钱等着你去捞?一年挣些钱够用就行了,何必翻来覆去折腾呢?”她指了指后面的柳篮道:“你们每个人过得安静,我这老脸上也有光。我这老骨头不图你们什么回报。哪个一辈子不跟这空篮子一样,来也空手,去也空手。等我走后,记得每年给我烧些纸我就安心了。”说着,她的眼角情不自禁地滴下了几滴泪水。
那一刻,我知道母亲真的有些疲惫了,就像她用了一生的柳篮,历经千万次的修复以后,总有一天会停止下来,成为往事。自然是谁都无法抗拒的力量,如同无边的水。想着,我的心头不禁微微震颤。看着柳篮,母亲关于柳篮的点点滴滴又一幕一幕地浮了上来。跟着母亲的柳篮,我又倒回了青年、少年、童年时光。我是母亲的儿子,也是土地的儿子。我知道,我必须放下手中的笔,回到母亲的身边,挎起柳篮,重新迈入田野和沟畔的深处,重新认识那些花、那些草,母亲最初教给我的那些与大地相关的朋友的名字和做人的道理,我必须乘农村的土地还没有完全变成钢筋混凝土的时候,再一次认真地向她讨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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