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河邵孝子行略

邵友华

宁河邵孝子行略

乡人刘宗诚谨述

孝子讳斌绶，字荫卿，直隶宁河县营城人。祖父秦川公以进士授广东曲江县知县，有政声。生二子：长德藩，次书府，即孝子父也。秦川公乞终养致仕，殁于乡。书府公以输饷例叙县丞，分发云南。于同治八年携一仆赴滇，孝子方襁褓，随母张太君依祖母以居。

时滇乱初平，仕途茸杂，尚功利，黜儒术。书府公以书生本色，所如多不合需，次近十年未尝一得志，而饔飧恒有不给。彼时邮政未兴，每一纸家书，辄累月经年始得达。

自书府公赴滇后，由长门德藩公长子佐卿者，总家政兼课诸弟读。孝子总角授书，聪颖异常，性纯孝，每课余辄坐母侧背诵故事，以慰母心，兼询书府公形状事略，刺刺不休。佐卿性褊急，常以非理捶楚诸弟，孝子每忍受不以告母。

厥后七八年，久不得书府公音耗，孝子惶惶如有所失，每言则泪承于睫，外人多传书府公噩耗，而孝子不知也。适有乡人某，自四川璧山县署归者，璧山令董懋官乃邵氏婿，且曾负逋者也。孝子急就某询书府公息，因其地近或有所知也。某骇异曰：数年前书府公已由滇返，过璧山，董曾小有资助，微闻行至中途病殁，似在川陕之交，特不能确记其地名。董曾接该地团首报告，据以转达尊府矣，胡至今尚不知耶？孝子闻之呼天抢地，痛不欲生。归白之母，相与痛哭，乃决计往寻骸骨。时方弱冠，尚未授室，张太君以其少年孱弱，曾未出里门一步，且资斧无出，迢迢数千里，岂白手所能往返。况书府公委蜕何地，言者亦不能确指，时逾数载，人事变迁，当夫孤客病死，谁为注意。纵得其地，恐已荒烟蔓草，骸骨无存矣，以是尼其行。

孝子则志已坚，决期必往。以资斧商恳于伯兄佐卿，佐卿难之，不得要领。乃以己意泣告诸戚党，求为资助。人咸敬其孝而悯其诚，共集三十余金，遂邀族叔之洞为伴以行。

濒行别母，母曰：尔父儒生，于世故人情多枘凿，今抛骨异乡，言之增痛。数年来，音尘断绝，吾早料知无幸，所以强自镇静者，恐祖母惊悼，且恐汝因之废学，于事无济也。清夜寥寥，泪盈枕簟，汝与妹固不知焉。兹汝异域寻亲，志坚意决，在汝父为有子，倘荷皇天鉴佑，如愿寻获骸骨，肢节当已脱卸，则负之而归，得附先人之墓。斯诚如无之幸，纵或不获，则亦无可如何，吾儿应即速归，慰吾倚闾之望。汝无兄弟，当念嗣续为重，勿得流连于外，吾之初尼尔行者，亦以此也。孝子受命，泣不可仰跪而言曰：孤子不远游，古有明训。特儿不往寻，则吾父将永沦异域。吾父生无惭德，儿料必可寻获。远则十月，近或半年，定与我父偕归，愿吾母宽怀以待之也。

乃行时光绪十五年三月，距闻耗仅十有三日，计直、豫、陕、蜀沿途探询，冀或得耗。初行心急如火，恨不奋飞而前，而步履艰难，半日间足心已作泡四五，如火燎疼。及晚抵店，则腰腿无处不疼。次晨仍勉强前进，次晚则脚下群泡已连穿成一大包，殊为步履之障，乃以棘刺抉去泡中之水，第水去，而皮浮与掌肉，苦不相合，痛转甚。有同寓者告以用旱烟斗乘吸罢极热时，熨烙浮皮，务使僵瘪，否将内溃，愈且无日。乃就群客吸烟处，丐其热斗而熨之，久久皮果渐僵，痛亦略缓。之洞劝令暂歇一日再行，孝子不听。又数日，全脚皆肿不能着袜，乃市麻草鞋赤足着之。其鞋制法以麻缕杂布为底，复以麻绳并之，为前梁后提，贯以粗绳，着时以绳紧缚踝上。初甚轻软，及晚解绳脱鞋，则踝上绳已浸入肉里，下则血水泥土与足掌粘连为一，以水缓浸许久，始获脱去。次晨再着试，扶墙缓立，如小儿初学步者，渐渐着力，忍痛而奋呼曰：吾不痛矣。乃鼓勇以行，血则涔涔透鞋外，同行者咸为之咋舌不置。每禀报太君，则但言路间风景及平安而已。

五月至陕，天炎热甚，终日汗不止。渐入凤翔、宝鸡，山路峻拔崎岖，行愈难，日不过数十里，转询转前略无端绪。二十四日至留壩厅之南星场，即川陕交界处也。寓三和店，复向市廪详询，忽一老人曰：数年前，有一人由成都来寓天成店，来时已抱病，入店病益剧，数日而殁。据云为直隶宁河县人邵姓，与璧山令董公有亲，因路间患痢，初拟到此调治，不意服药无效，日益困笃，乃央店主人请本地团首至前嘱之曰：吾病将死，请将吾随身物开单，寄璧山董公，请其转致吾家。家有侄，当能取吾骸以归。又云：可痛吾母八旬，苟知吾耗，痛当何如。言巳大恸，并以所余白银十余两授团首，嘱代购棺木，择高阜暂厝，以待家人来取。团首曾问之曰：阁下岂无子乎？何搬取之事不期之子，而期之侄耶？则曰：当吾离家之时，有子方襁褓焉，能跋涉数千里而取吾遗骸耶？言巳而瞑。屈指计之，盖光绪十一年八月二十一日也。团首如所托，办理妥适，并呈报董公，今阅数载了无信息。孝子骤闻，心如刀刺，然转若不敢遽信者，复询此公遗物是否犹有存者？则曰：此公除随身行李外，仅木手盒一对，笔砚旧书各数，事无长物。乃央老者导至天成店视之，则见手盒中书府公部照存焉，乃抢地大哭，叩谢老人曰：吾即邵公之子，来取遗骸者也。一时群众聚观者，室为之满，见其孱弱，若不胜衣，咸为叹嗟不置。有泣下者，乃市楮帛，由店主导奠书府公厝所，剖土见棺木完好，漆色如新，心乃大慰。彼时，土人及之洞皆代谋去棺负骸，于事甚便，且为川蜀侨客搬柩之惯例，设全柩启行，则非大力者莫办。孝子不忍凿棺暴露，重亲不安，宁丐资于仁人，佣力于异地，铢积寸累，逐渐东迁，愚公移山，精卫衔石，不足则再往璧山董令处索，逋为运柩之计。夜忽寒热大作，留住二日病愈乃西。此时父骸既得，则运归慰母之念转急，日夜趱行不少怠。然山高路险，其难倍甚，往往苦行半日，所宿店处仍在望中。俗云：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二十四架马鞍鞒，七十二道脚不干，尤蜀道中所称险途者也。一日至黄沙驿时方交申，孝子入店因时尚早，拟再前行一二十里。乃出店，将下坡，忽一人自后急追，且呼曰：二君少待，幸听吾言。听其口操北音，乃待之路侧。至则曰：余门姓，静海人。数日前即于二君遇，第未攀谈耳。二君得无至成都否？曰：然。曰：吾辈同乡，兹又同路，缘诚不浅。余今日须在此勾留半日，请二君且回店，俟明晨同行，彼此均有益也。孝子重违其请，乃相将复回店中。孝子独出购物，见乡民麇集，急遽仓惶，如大难将至。有手指遥空跪拜且呼者，骤莫名其故。视其叩拜所向，则有黑云蔽山，汹涌前移，似吾乡所谓风雨暴天者。心颇嗤之，归店言诸同室。门姓者惊曰：是山水来也。急出视之，则已排山倒峡，波浪齐天而至。涛奔石走，声吼如雷，万豁争鸣，迅如奔马。转瞬，坡上已水深三尺，幸所居独高，不致漫没。稍下则水深逾十丈，数小时间，数百里人民、田庐、牲畜，咸被刷淘一平。使当日非门姓者追还，则必无幸免。次晨裹粮而行，行三日不见一尘一室，一人一畜。数日后，复与门姓相失，究不知其何往。过剑门忽患痢，日数十行，深以为虑，二三日寻自愈。

七月至成都，两脚各生数疮，川资已磬。适吾宁高文通公督学于川，秩满将回京，乃由乡人介绍往见。高公意颇重之，拟为文引誉于蜀当道者，先借十余金往璧山，璧山距省千余里水程，往返月余，及再回成都，值高公抱西河之戚，表彰引誉之事不便计，及孝子亦不愿久候，仅求由记室拟函，遍致经过地方州县妥为照料。乃东还再抵南星场时，地方官已得高公函，派差帮同启攒，雇驮起运，并转函前途，所至辄有官役照料。且因学政旦夕将过，路途均经修理，灵輀所经，略无倾跌，为蜀路行人向来所未有。盖亦感格之理存焉。

十月二十六日抵家，距起身之日仅八阅月也。越年，葬书府公于先茔，孝子由是废读谋家计，出为东边某营掌书记。殁于民国九年九月十四日，享年五十有六。配吴氏。子二：长尔寅；次尔申。

征文启

窃以世道陵夷（衰败），彝伦攸斁（伦常败坏）。时髦心理，以为人生在世，兽欲之外更无性情。弃礼教为弁髦（弃之无用之物），视道德为桎梏。江河日下，孰与回澜（挽回局势）。人而非人，国其谁国。

吾邑刘洵夫先生病俗悯时（忧虑时俗），每摅蓄念（抒发蕴蓄已久的意念）。今为乡贤邵公荫卿纪孝行脱稿，照（王照）等见其真挚剀切（切中事理），与事实逼肖（很相似）。苟有人心者，读之鲜不悲填膺臆（思想或见解）。尚忍斥旧道德，为后起之名义耶？

证良知而历薄俗（坏风气），敦国本以竞生存，胥在是矣。表而出之，望四方仁人君子，不吝鸿文巨制，助以阐扬，则风声所播，不仅为吾一邑之荣也。此启。

如蒙惠赐佳章，祈寄交芦台维兴堂或北京积水潭王宅，天津河北工业学校。

    发起人：王照、吴恒瓒、齐燮元、安贞祥、刘彭寿、廉棨、任

         嘉莪、戴章勋、俞言、刘寿恒、刘文湘、白宝山、李长绂。

题宁河邵斌绶万里求父骨事

黄炎培（1923年）

庸德成奇行，孤身走百蛮；千里求父骨，八岁别慈颜。

一往天怀热，全忘蜀道难；白云何处是，吾泪亦徒潜。

       载于《黄炎培日记》第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