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學辯誣》（宋 邵伯溫）

邵俊钦

《易學辯誣》（宋 邵伯溫）

  沈存中（即沈括，字夢溪，著《夢溪筆談》）《筆談·象數》一篇內言:“江南人鄭夬，曾為一書談《易》，其間一說曰:‘乾坤，大父母也；複姤，小父母也。乾一變生複，得一陽；坤一變生姤，得一陰。乾再變生臨，得二陽；坤再變生遯，得二陰。乾三變生泰，得四陽；坤三變生否，得四陰。乾四變生大壯，得八陽；坤四變生觀，得八陰。乾五變生夬，得十六陽；坤五變生剝,得十六陰。乾六變生歸妹，本得三十二陽；坤六變生漸，本得三十二陰。乾坤錯綜，陰陽各三十二，生六十四卦。’夬之為書，皆荒唐之論，獨有此卦變之說，未知其是非。予後因見兵部員外郎秦玠（字伯镇），論夬所談，駭然曰“何處得此法？”玠雲嘗遇一異人，受此歷數，推往古興衰運曆，無不皆驗。嘗恨不能盡其術。西都邵某（即邵雍）亦知大略，已能洞吉凶之變。此人乃形之於書，必有天譴，此非世人所得而聞也。予聞其言怪兼複甚秘，不欲深詰之。今邵某與夬、玠已皆死，終不知何術也。”

  竊惟我先君（諱雍，字堯夫，自號安樂先生、伊川翁，世稱百源先生。諡曰康節，又雲康節先生、邵子也。以布衣配享文廟，列於先賢，為宋理學五子也。追赠新安伯。蓋雍公先世出徽歙黄墩（亦称篁墩），而为新安人。先世出徽歙者：二程、邵子、朱熹，故黄墩云称‘闽洛阙里’，‘东南邹鲁’也。）《易》學微妙玄深，不肖所不得而知也。其傳授次第，前後數賢者，本末在昔，過庭則嘗聞其略矣。懼世之士大夫但見存中所記有所惑也，乃作《辨惑》。

  先君受《易》於青社李之才，字挺之，為人倜儻不群。師事汶陽穆修伯長，性嚴急，少不如意或至呵叱。挺之左右承順，如事父兄，略無倦意。登科任孟州司戶。挺之坦率不事儀矩，大守範忠獻公（雍，字伯純），以此頗不悅。後忠獻建節移鎮延安，郡僚多送至境外，挺之但別於近郊。眾或讓之，挺之曰：“異時送太守止於是，且情文貴稱範公，實不我知，而出疆遠送非情，豈敢以不情事範公？”未幾，忠獻責守安陸，過洛三城，故吏無一人往者，獨挺之沿檄往省之。忠獻始稱歎，遂受知焉。又嘗為衛州共城令。先君築室蘇門山百源之上，時丁先祖母李夫人喪，布衣蔬食三年，躬爨以養先祖。挺之聞先君好學，苦心志，自造其廬，問先君曰：“何所學？”先君曰:“為科舉進取之學耳。”挺之曰：“科舉之外有義理之學，子知之乎？”先君曰：“未也，願受教。”挺之曰:“義理之外有物理之學，子知之乎？”先君曰:“未也，願受教。”“物理之外有性命之學，子知之乎？”先君曰：“未也，願受教。” 於是先君傳其學。挺之簽書澤州判官廳公事，澤州人劉羲叟晚出其門，受曆法，亦為知名士，《易》學則惟先君得之也。挺之後終殿中丞（按原本作終殿中丞簽書澤州判官廳公事據宋史李之才傳石延年調兵河東辟之才澤州簽書判官轉殿中丞則澤州判官當書在前今依宋史改正）。熙寧中，其侄君翁嘗請文於先君，以表其墓。挺之之師即穆修也，修字伯長，汝陽人，後居蔡州，遂葬於蔡。師事華山處士陳摶圖南，而傳其學。修少豪放，性褊少合，多遊京洛間。人嘗書其詩於禁中壁間，真宗見之，深加歎賞。問侍臣曰：“此為誰詩？”或以穆修對，上曰:“有文如是，公卿何不薦？”丁晉公在側曰:“此人有不逮文。”由是上不復問。蓋伯長與晉公有布衣舊，晉公頃赴夔漕，伯長猶未仕，相遇漢上，晉公意欲伯長先致禮，伯長竟不一揖而去。晉公銜之，由是短於上前。後晉公貶朱崖徒道州，有詩雲：“卻訝有虞刑政失，四凶何事不量移？”可見其不相善也。伯長，祥符二年梁固榜登進士第，調海州理椽，以忤通判，遂為捃摭，由是削籍隸池州。其集中有《秋浦會遇詩》，自敘甚詳。後遇赦，敘潁州文學參軍，故當時呼之曰“穆參軍”。老，益貧，家有唐本《韓柳集》，乃丐於所親厚者。得金，募工鏤板，印數百帙，攜入京師相國寺，設肆鬻之。伯長坐其旁，有儒生數輩至其肆轍取閱，伯長奪取，怒視謂曰:“先輩能讀一篇，不失句讀，當以一部為贈。”自是經年不售。時學者方從事聲律，未知為古文，伯長首為之倡，其後尹源子漸、洙師魯兄弟，始從之學古文，又傳其《春秋》學。伯長，《國史》有傳，其師，即陳摶也。

  摶字圖南，亳州真源人。蓋唐末進士，負經綸之才，曆五季亂離，遊行四方，志不遂入武當山，後隱居華山。自晉、漢以後，每聞一朝革命，顰蹙數日，人有問者，瞪目不答。一日，方乘驢遊華陰市，聞太祖登極，圖南驚喜大笑。人問其故，曰：“天下從此定矣！”蓋太祖方潛龍時，圖南常見天日之表，知太平之有自矣。遁跡之初有詩雲:“十年蹤跡走紅塵，回曾青山入夢頻。紫陌縱榮爭及睡，朱門雖貴不如貪。愁聞劍戟扶危主，悶見笙歌聒醉人。攜取舊書歸舊隱，野花啼鳥一般春。”豈淺丈夫哉！周世宗召見，問以黃白，對曰：“陛下為四海之主，當以治政為念。奈何留意於小道耶？”世宗不以為忤。拜諫議大夫，固辭，賜號“白雲先生”。太平興國初，太宗皇帝召至闕，求一靜室修息，乃賜館於建隆觀。扃戶熟寐，月餘方起，詔以野服見於延英殿，賜坐延問甚久。上方欲征河東，圖南諫止之，會軍已興，詔複令寢於禦園，及兵還經百餘日方寤，乞歸山。九年複來朝，始陳河東可取，暨王師再舉，果降劉繼元，北漢平（按宋史北漢劉氏世家開寶二年春太祖親征繼元閏五月班師太平興國四年太宗複親征繼元繼元窮蹙五月甲申送降此雲圖南九年來朝始陳河東可取暨王師再舉云云太平興國無九年已改元為雍熙太宗紀雍熙元年冬十月賜華山隱士陳摶號希夷先生與此合若初召諫征河東及陳河東可取事太宗紀與摶傳俱不載而劉繼元之降又非雍熙元年事或伯溫追述所聞於歲時前後不能無誤也）。上謂宰相宋琪等曰：“摶方外之士，在華山四十餘載。度其年，蓋百餘歲矣，語論甚高。”因送之中書，琪等問曰:“先生得元默修養之道，可以教入乎？”對曰：“摶不知吐納養性之理、神仙黃白之事，非有方術可傳。假令白日沖天，何益於聖世？聖上博通古今，深究治亂，真有道仁明之主，是君臣同德致理之時，勤行修煉無出於此。”琪等稱歎。以其語白上，上益重之。大宗問曰：“昔在堯舜之為天下，今可致否？”圖南對曰：“堯舜土階三尺，茅茨不翦，其跡自不可及。然能以清靜為治，即今之堯舜也。”上善其對，亦拜諫議大夫，固辭，乞歸。上知其不可留，即賜宴便殿，詔宰執禁作詩，以寵，賜號“希夷先生”。後再召，辭曰:“九重仙詔休教丹鳳銜來一片野心，已被白雲留住將須預知死期。”上表雲：“臣大數有終，聖朝難戀。已取某年七月二十二日，化形於蓮化峰下張超穀中。”又草疏，遣其徒詣闕上之，莫得而見也。種放明逸表其墓，能述其大略。明逸亦傳其象學，明逸授廬江許堅，堅授範諤，由此一枝傳於南方也。世但以為學神仙術、善人倫風鑒而己，非知圖南者也。獨先君知之為詳，數數有詩及之圖南。以上傳授不可悉考，蓋自伏羲以至文王、周公、孔子以來，世世相傳，或隱或顯，未嘗絕也。如揚子雲、關子明、王仲淹，皆其所從來者也。其學主於意、言、象、數四者不可闕一，其理具見於聖人之經。不煩文字解說，止有一圖以寓其陰陽消長之數與卦之生變。圖亦非創意以作，孔子《系辭》述之明矣。鳴呼!真窮理盡性之學也。

  先君之學雖有傳授，而微妙變通蓋其所自得也。能兼明意、言、象、數之蘊，而知《易》之體用，成卦立爻之所自。嘗有詩曰:“誰信畫前元有《易》，須知刪後更無詩。”然其學卒無所傳，平時未嘗妄以語人，故當時人亦鮮克知之者，唯以自樂而己。

  有大名人王豫及其甥滎陽張岷，雖嘗從學而又皆早死。王豫字天悅，樞密直學士公之子，丁父憂居衛之新鄉，先君居共城，初未知先君有是學也。以詩招先君曰：“邵子著書十萬許，圖得聖人心甚苦。何時惠然肯訪來，吾當為君具雞黍。”先君欣然就之，天悅曰：“聞子好學，未知讀何書？”先君曰:“平時居家，讀五經，泛觀諸子百家之書。然無師匠，未有所得也。”天悅曰：“子能相從乎？”先君曰：“固所願也。”天悅蓋魁偉豪傑之士，雄辨該博，先君但唯諾而己。後及於《易》，先君不復假借，舉奧義數條，皆不能答，乃徐為解說，天悅得所未聞，茫然自失，速反席再拜，執古弟子之禮焉。有時同行道路，雖沽酒，必具衣冠捧觴跪獻為先生壽。先生居百源，迥絕四鄰，居數年未嘗設榻，天悅不以時造，隆冬深夜，外廬不扃，但見燈下默坐，或時諷誦，天悅於是尤加敬服。每有所得，筆而書之，貯一錦囊中，出入起其居，須臾造次，必以自隨也。一日有清河役卒不以時放，監護者又苦之，眾怒，持畚閘將入縣，剽劫以起事，吏民大恐，莫知所為。天悅白令，願自往，令欲多假之從者，天悅曰：“不可，非獨無益，且有害也。”乃衣衰垤，步出郭外，遇其眾，喻以禍福，皆不敢動，舍杖羅拜，以至感泣，遣還役次。州郡監司欲以其事上聞，天悅力止之。後簽書河陽節度判官廳公事，有武臣為守，豪橫傲慢，以至乾元節謝恩祝聖，一切轍罷。天悅告之曰:“乾元之儀，天下所同，不以臣之大小為異。公被遇兩朝，曆位將相，尚乖恭事，若元昊賊，如何更可？”責以臣節，守怒，乃求以他官以避之。景佑、慶曆中，屢上書言事，召赴資善堂，命近臣詢訪，語大激切，為所沮抑，送政府向狀，又以辭不屈忤時相報，罷以太常寺太祝，知河陽府闕縣事。會甘陵妖賊王則為變，所在告捕黨與甚急，洛之諸邑皆以獲捕為功，有以妖書告者，株連蔓延凡二百餘入。天悅至邑，按問得情，皆無狀為浮圖事所惑，夜聚眾規利而己。天悅歎曰：“亂貝者，王則也。斯民何罪？”乃盡釋之。其間豪強數十人，皆先以竄伏山谷，結集旁邑儕輩皆巨盜。天悅聞之，遺其徒中一人，遺以所衣布袍曰：“為我告若曹，茲事已十年矣，縱長詿誤，亦屢經赦宥，可以自新。俾令觀此取信。”其人奔往，以天悅之言喻之曰：“我令賜汝活。”具道天悅意，將所得袍遍示之，眾皆相賀，歡欣從命。又語旁邑人，亦皆散去。天悅素不能諂事上位，尹雅不悅，捃摭以故縱妖黨聞於朝，執政者以宿怒深中之，坐是奪兩官，隸海州，先君送至海上。後得放還，監亳州明道宮，丁母憂以卒。

  張岷，字子望。樞密直學士逸之孫，比部員外郎、廣西轉運使道宗之子。與其兄峋子堅同年登科。兄弟皆有文學，子望尤喜窮經而恬於仕進。少從先君學，嘗語人曰：“岷師事先生二十年，未嘗見先生說重複語。先生之道，深不可測，亹亹日新如此。”有《洛中游春詩》雲：“平生自是愛花人，到處尋芳不遇真。誰謂人間無正色，今朝始見洛陽春。”言學於先君而方有所得也。先君和之曰:“造物從來不負人，萬般紅紫見天真。滿城車馬空撩亂，未必逢春便是春。”恐其自畫而勉之使進也。先君行狀，子望所撰，今載於《褒德集》。元豐官制行，神宗皇帝以吳丞相充嘗薦，喻執政除太常丞，蔡確言資淺，乃以為寺簿，未幾感疾卒於京師，官才宣義郎。子望平時記錄先君議論為多，家人但見其素所寶惜，納之棺中。其後子堅得其遺稿見授，今《觀物外篇》是也，蓋十才一二。又嘗著《易說》藏於家。熙寧初，其父領漕廣西時，初置常平使者，兄子堅除兩浙，宰相欲見子望，父兄強之，不得已而往，宰相欲留子望，辭以父遠官嶺外。當時行其難進易退如此。若假之以年，先君之學必有所傳，惜哉！子望有二子夭折，平生著作散落。陳恬叔猶能頌其詩，情致深遠，不愧前入之作也。

  秦玠，字伯鎮。未詳何處人，後居亳社，有吏才，善書翰，亦好學向。嘗以屯田員外郎知懷州，長先君一歲，亦稱門人。在河南日欲從先君學，先君以其人頗好任術，未之許也。嘗有書與先君雲：“先生鍵道彌固”,意謂先君靳其學不以告。先君答書，其略曰：道滿天下，何物不有之？豈容人關鍵耶？後曆兵部郎中，判三司理欠憑，由司遂退歸於亳。書問常不絕，先君亦寄之以詩。先君既沒，洛人李籲瑞伯守宮於亳，見之尚無恙，每語及先君之學也。

  鄭夬，字揚廷。後以字為名，江東人。客遊懷衛間，依大姓宗氏。亦嘗欲受教於先君，先君曰：“吾學於李挺之也，忘寒暑、忘晝夜、忘寢食、忘進取。挺之有所言，吾必曰‘願略開端，無竟其說，請退而思之’。幸得之以為然，方敢自言。或未也，歸而再思之，得之而後已。又走四方就有道而正焉，凡山川風俗人情物理，吾皆究觀之。有益於吾學者，必取焉。今足下，志在口耳，又多外慕，能去是而誠心一意，然後可以語此學。”夬固不能也。後秦玠在河內嘗語：夬以王豫傳授先君之學，有所記錄，夬力求之，天悅惡夬浮薄，不與。不幸天悅感疾且卒，夬聞之，賂其僕，就臥內竊得之，遂自以為己學，著《易傳》、《易測》、《明範》、《五經明用》數書。皆破碎妄作，穿鑿不恨。嘗以《卦變圖》示秦玠。夬既竊天悅書，遂去宗氏，入京師補國子監生，得解省試策，問八卦次序，夬以所得之說對，主司異之，擢在優等。既登第，遊公卿門，以其所著書為投贄焉。後調太原府司錄執政，薦館職者數人，將召試為轉運，李遇卿發其贓罪，投竄南方。遇赦得自便，複事遊謁。嘗過洛來見先君，慚怍引咎，先君曰：“足下向以拙者之言為然，不至此也。”不肖時在童稚，尚能記其狀貌，白晳短小，輕狷人也。後卒以窮死。秦謂必有天譴，恐指此而言也。夬之所著《易》圖，非是其說或有然者。竊書，秦實知之，乃駭然歎曰“夬何處得此法”，又謂“自得之異人”、“西都邵某聞其大略，已能洞吉凶之變”，近乎自欺矣。先君《易》學淵源傳授本末，秦不能知，獨以為洞吉凶之變，何其小也！謂得之異人，非世人所聞，為怪誕。然亦有謂，蓋指陳希夷而言也。自伏羲以來，大中至正之道，昭昭然具在《易》中，孔子為《彖》、《象》、《系辭》,言之盡矣。但世人信之者寡，知之者鮮。若謂非世入所聞，將使誰聞之耶？先君既謝世，秦為此言，存中又不得其詳，但記秦所聞耳，此不得不辨也。不肖既為此，述先君《易》學傳授次第及諸人事跡大略，以解世惑，因更記昔所聞見者於後。

  頃年見章相言：初任洛令時，鄭人宋孝孫為太守。宋與先生有契，分招先生自洛來遊商山。惇由是識先生。時預坐席，宋因話洛陽牡丹之盛，未之名品共有凡何？惇率爾對曰：“惇婦家在侯山，故多遊洛。所謂牡丹，惇皆識之矣。”宋曰:“先生洛陽人也。”先生曰：“洛中識花者有三等：有嗅根莖而識花，識花之上也；見芽葉而識花，識花之次也；見花識花，識之下也。如長官，止可謂見花識花者也。”惇固已異其言。宋又言:“先生《易》學妙於世，不可不傳。”先生留商甚久，惇數聽餘論，知先生為有道者，遂拜之商洛。罷屢過洛，欲遂從先生學，惇問：“先生之學，凡日可盡？”先生曰：‘本無多事，以子厚之才，頃刻可盡也。但子厚心志未定，要須相從林下數月，使塵慮消散，然後可告。”是時惇少年好遊，不能留也。今且為恨。如先生《易》學，舉世莫比，始可謂知《易》。王輔嗣輩以臆說配合人事，惇一日可作百部，竟何益也。因以存中所記秦伯鎮言為問，章相雲:“先生《易》學，秦、沈所不知也。”

西河人李周，字道濟。平生不婚宦，獨居陋巷。先君一日訪之，道濟方讀《易》。先君笑曰：“《易》果在是乎？只守此以求《易》，恐終身未見。”道濟不知所以。聞先君既沒，方深悔之。

  白述古明之，篤實純厚之士也。嘗雲：“述古聞先生論《洪範》，古今人未嘗到此。但自恨不曉數學，不能傳授，實與《易》道相通也。”

邢和叔亦欲從先君學，先君略為開其端倪，和叔授引古今不已。先君曰：“姑置是，此先天學未有許多言語。既得此理，則左右逢原矣。和叔且當虛心使胸中蕩蕩然無--事，然後可以學此。”故有詩雲：“若問先天一字無，後天方始有功夫。拔山蓋世稱才力，到此分毫強得乎？”先君一日有小疾，和叔親為嘗粥藥。先君笑曰：“不必如是，吾非黃石癡老子，被子房跪進一雙履便能取得，但悠久至誠足矣。苟無誠心，去道已遠，何所學乎？”和權笑曰：“恕才萌此心，早被先生捉著。”和叔《留別詩》“汜下每慚知孺子，床前時拜得龐公”之句，先君和曰“觀君自比諸葛亮，顧我殊非黃石公”。其斷章雲“出人才業尤須惜，慎匆輕為西晉風”，示勸戒也。

  程明道先生同弟伊川先生侍其親太中公（珦），秋日訪先君於天津舊廬，先君以酒與之同遊月陂上，歡飲劇談。翌日，明道謂周純甫曰：“昨日陪堯夫先生遊月陂，自來聞堯夫議論，未嘗至此，振古之豪傑也。”純甫曰:“所言如何?”明道曰:“內聖外王之道也。惜其老矣，無所用於世。”先君嘗有詩雲:“草軟波平風細細，雲輕日淡柳低委。狂吟不記道何句（初雲‘狂言不記道何事’，後改作此。），劇飲未嘗如此杯。景好只知閑信步，朋歡那覺太開懷。必期快作賞心事，卻恐賞心難便來。”明道有詩和雲:“先生相與賞西街，小子親攜幾杖來。行處每容參極論，坐隅還許侍餘杯。檻前流水心同樂，林外青山眼重開。時泰心閑難兩得，直須乘興數追陪。”又雲:“月隙堤上四徘徊，北有中天百尺臺。萬物已隨秋色改，一樽聊為晚涼開。水心雲影閑相照，林下泉聲靜自來。世事無端何足計，但逢嘉日約重陪。”先君有《安樂窩中好打乖》詩，明道亦和詩雲:“聖賢事業本經綸，肯為巢由繼舊塵。三幣未回伊尹志，萬鐘難換子輿貪。客求墨妙多攜卷，為詩豪剩借春。時止時行皆有命，定生不是打乖人。”唯明道知先生為深，故先君之葬，不肖請志其墓焉。

  時伊川同朱公掞訪先君，先君留之飲酒。因以論道，伊川指向前食桌曰:“此桌安在地上，不知天地安在何處？”先君為之極論天地萬物之理以及六合之外，伊川歎曰：“平生唯見周茂叔論至此（周茂叔，道州人，名敦頤，二程之師也。），然不及先生之有條理也。”伊川又同張子堅來，方春時，先君率同遊天門街看花。尹川辭曰：“平生未曾看花。”先君曰：“庸何傷乎物？物皆有至理。吾儕看花異於常人，自可以觀造化之妙。”伊川曰：“如是，則願從先生遊。”先君病且革，鄉人聚議後事於後，有欲葬近洛城者，時先君臥正寢，已知之，曰:“祗從伊川先塋可也。”伊川曰:“先生至此，他人無以致力，願先生自主張。”先君曰:“平生學道固至此矣，然亦無主張。”伊川猶相問難不已，先君戲之曰:“正叔可謂生薑樹頭生，必是生薑樹頭出也。”伊川曰:“從此與先生訣矣，更有可以見告者乎？”先君聲氣已微，舉張兩手以示之，伊川曰：“何謂也?”先君曰：“面前路徑常令寬，路徑窄則自無著身處，況能使人行也？”亦有詩雲:“面前路徑無令窄，路徑窄時無過客。過客無時路徑荒，人間大率多荊棘。”

  前此橫渠先生自關中被召還館，過洛見先君。值感疾，橫趣診其脈曰:“先生脈息不虧，自當勿藥。”仍問先君曰:“先生信命乎？載試為先生推之。”先生曰：“世俗所謂命者，某所不知。若天命則知之矣。”橫渠先生曰:“既曰天命，則無可言者。”又數日，司馬溫公來問疾，先君曰:“某疾勢必不起，且試與觀化一巡也，願君實自愛。”溫公曰:“堯夫未應至此。”先君曰:“死生亦常事耳。”故臨終有詩雲：“生於太平世，長於大平世，老於太平世，死於太平世。客向幾何年，六十有七歲。俯仰天地間，浩然無所愧。”遂啟手足實熙寧十年七月五日也。

  熙寧初，歐陽文忠公遣其子叔弼來洛，省王宣徽夫人之疾。將行，謂叔弼曰:“到洛唯可見邵先生，為致向慕之意。”叔弼既見，先君從容與語出處以及學術大概。後十年先君捐館。又八年，韓康公（維）尹洛請諡於朝。叔弼時為太常博士，適當議諡，叔弼嘗謂晁說之以道雲：“棐作邵堯夫諡議，皆往昔親聞於先生者，當時棐少年，先生一見，欣然延接，遂及平生事，故得其詳如此。豈非先生道學絕世微妙玄通，前知來物，預以相告耶？”

  先君之葬，呂希純子進有《挽詩》，雲“黔婁有諡合稱康”。叔弼諡曰“康節”，時子進同為博士，其驗乃在八九年後。鳴呼，異哉！永唯先君與四方鄉里、名公賢大夫遊，平時話言不可勝記，此獨舉其與道相發明者，以系於後。乃錄先君與伯鎮書、李挺之墓表，詩篇中及陳希夷與秦伯鎮者，庶幾可以考證焉。（案此書所雲書表及詩，原本俱未經附錄。今惟《擊壤集》載觀陳希夷先生真及墨蹟詩三首，寄亳州秦伯鎮兵部詩六首，其與伯鎮書及挺之墓表，撿邵氏諸書俱不載，無從補入，今並依原本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