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78年 滨州市沾化区委党校 邵云瑞 时光如梭, 编织着岁月的网,在层层的积淀中, 人生, 从少年到了白头。 日子过的久了,不免心生平淡,所谓“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可是,当自己回过头来,重拾过去的日子。总有那么一段时光因为真实、细致、生动、凝练而显得特别沉重。家国相连,改革开放初期的巨大变革,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就让我来说说我的1978年。 “1978年啊, 小老头看瓜园啊。”这两句反反复复的唱, 自然会陶醉在一种顺口的韵律之中, 伴着我挎着书包上学的脚步。让我送走了许多的晨光和夕阳。因为我自己知道, 那歌词是1973年的翻版。我整个小学生活是伴着简单重复的韵律,迈着轻快的脚步度过的。可是,生活总是会在平淡中泛起波澜。 上小学的第一课是《我爱北京天安门》,二年级的第一课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还有太多的”万岁”,众多的顺口溜, 点缀得生活多姿多彩。 那是一个全民皆兵的岁月,课本上讲的是“备战、备荒、为人民。”生活中演绎的是与敌对方的斗争。 几乎是从每一个角落都能找出斗争的影子。 阶级敌人已经被批斗得抬不起头了,但是,还要继续“痛打落水狗”。那种在泡子灯下千夫所指、齐声高呼的场面;那种锣鼓喧天、押着戴上高帽子的地主晚上游街的场面;彰显着岁月的沉重。 “打倒邵长香! ”我在队伍中喊得特别响亮。那时候在我心目中,他好像是唯一的地主,几乎是天天挨斗、游街,他就是阶级敌人。后来又感觉到地主又不仅仅是他一个,因为人们还在说:“让地主阶级断子绝孙。”“地主羔,爬树梢,掉下来,摔断腰。”…… 游街后的第二天,母亲问我:“你知道邵长香是谁呀?” “俺四爷爷。”当时我回答得似乎非常干脆。 我的坡成叔长得高高的个子,是一个非常俊相的小伙子,那时已经28岁了,找不上对象,是个“光棍”。在生产队上工、干活的时候,人们习惯叫他“甜棒”。在一起凉快,人们与他打趣,也总爱以光棍话题和他交谈。他就说:“光棍儿就是个光棍儿也就算了,还非得再叫甜棒。”隐忍和委屈是太深层次的感情,那时人们心中似乎都感觉不到。我的几个叔叔都是“甜棒”。他们现在都陆陆续续的亡故了。 小时候我有两次受伤,一次是被一个大孩子踢伤了脚腕,一次是一个队长家的孩子夺我挖菜用的镰刀,割破了我的手。脚肿得厉害,手伤到了骨头,父亲想办法给我疗伤,母亲则抱怨他们家的大人没有一个出面来赔情。忍让背后含着屈辱,出了事父母也保护不了自己。这让我深深体会到只有自己不吃气,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村里几乎再没有人叫我“地主羔子”,因为我是与贫下中农的孩子一起长大,在那样的斗争环境里,敢于“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 玩游戏、讲故事、东头打西头,我样样在行,并且特别大胆。晚上捉迷藏,我敢趴在坟头上,因为我知道那个地方,对方不敢来抓人。军事游戏中, 我也曾扮演过侦察兵。 上小学时,我打破了三个人的头。那时我投土块特别准,就差能用土块,打到鸟儿了。有两个小同学就是被我用小砖头打在了脑门上。 当然,打起仗来不怕死,也是当年练出来的本领。当时我随身携带着锥子,在一次战斗中,插破了两个人的头。 很少有人叫我“地主羔子”似乎还有另外的原因。我家对门换姑就曾对我说:“你爷爷在青岛,当大官儿”。不过,当时我对“大官”没有任何理性认识,就像一阵风,飞走了。 1971年,我七岁的时候去过青岛,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我的爷爷。爷爷给我的印象是很慈祥,对我很慈爱。 转眼到了1978年。时间总是要显示出生活中最本质的东西。这一年,我小学毕业,要考初中了。那种玩耍逗乐的日子结束了。我以三个月的拼搏,学习成绩在班里蹭蹭的上升。 考初中要填表,其中“家庭成分”一栏,让我手足无措。别的同学或填“贫农”或填“中农”,填个“富农”已经憋得满脸通红。而我,对自己的家庭成分竟然不知道。同学们都是懂事的孩子,我的不知道,就吸引了不少异样的目光。 表,我不会填。就拿着回家找父母。我父亲接过表后对“家庭成分”一栏也是手足无措。于是他说:“你等着,我拿着表去给你问一问。” 我父亲拿着表去找村支书。一个时辰过去了,我在家里等着父亲。父亲回来后,把表递给我说:“东鲁,这一栏咱就按地主填。” 我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下来了。要命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是地主。 带着委屈去上学,突然感觉到昔日熟悉的学校变得那么陌生、可怕。来到学校南面,邵才西大爷的崖头上。我就不肯前进了,就蹲在崖头上哭起来。 上课时间到了,同学们见我没进教室学习,都过来劝我快点去上学。一圈人围着我说什么的都有,都对我很关心。 课是没法上了,苏汉伟老师也过来劝我去上学,她是对我很关心的老师。她劝我的话句句在理,她是夸我脑子很聪明的老师。上四年级时,她到我家串门,我躺在被窝里装睡,偷听她和我母亲的对话。那天,她在班上没收了我用木棍削成的剑,她对我母亲说,不是聪明的孩子,绝对削不出那么像样的剑来。 我听她的,进教室上学。从那以后,我对学习特别上心,白天读书,几乎是过目不忘。晚上,在用墨水瓶自制的煤油灯下演算数学题。迎刃而解,简直到了“天下无题”的境界。 矮一级的小同学邵才瑞表演“农业学大寨”的诗朗诵节目,他朗诵得字正腔圆。我只需听上一遍就能背下来。“东风万里,阳光照河山,人民日报发社论,普及大寨县……” 成绩出来了, 还没等张榜公布全村已经传遍了。我以西片区第四名的成绩考上了初中。因为中学就在我们村里,而且,教学的老师有好几位就是我父亲的同学,消息是完全可信的。以前考学靠推荐,家庭成分高的学生,很难得到上学的机会。那一年升学,第一次全凭自己考。连初中、高中毕业好几年的学生,都可以报名去参加高考了。 我父亲不知从哪里打听来了当年的高考题目,拿来考我,有一道数学题是“1斤猪肉多少钱?” 父亲是个中专生,是1962年因为生活困难,学校解散,支援农村第一线回家的知识青年。他上的是青岛建筑工程学校,是山东建筑大学的前身。当年,我爷爷曾极力挽留,说家乡的生活非常困苦,环境非常险恶。我父亲最终还是以“有难上的崖,就有好下的坡”的信念,回家孝敬自己的母亲,带大自己的弟弟、妹妹。 1962年,他从青岛回到人们都饿得肌瘦如柴的家乡,凭着自己的知识和体力,本来是可以大展宏图,干出个样来的。 可是,他面对的政治环境太差了,回家不久就有人通知他去参加地主分子批斗会。他是作为被批斗的对象要求去参加的。因为在老家,我的老爷爷是出了名的大地主。说他出名就是因为先前他打赢了官司,争得了土地。当年有句流行语:“走遍沾化县,谁家不知道邵方庭。” 一百年前,黄河是在沾化入海的。我家老宅那个位置就在黄河的河心地段,因为下面埋着只有黄河河心才有的细沙层。以后以洚河作为分支入海。主河道在洮河入海口入海。那时候还没有我们这个村。再后来,黄河改道垦利县入海。 黄河冲积平原到了入海的地方就变成了河岔纵横、高岗凸起的冲积扇。由于黄河带来的泥沙土质肥沃,在比较大的凸起地段就有人定居,形成村庄。300年前,我们邵家的祖先邵文端,就是从老槐树底下出发,经过长途迁徙。选择了一块比较大的高地定居下来,辛勤耕耘,繁衍生息,那个地方就是现在的大邵村。 我们的村庄叫北邵村,也叫小邵村,以前就叫邵家屋子。所谓“屋子”,就是在离村庄较远的地方,建起一个房子,便于烧火做饭,休息睡觉的地方。 邵家屋子与大邵村,隔着一条河叫洚河,那时它实际上是黄河下游的一条支流,在黄河三年两决口的年代里,下游冲积面积不断扩大。又因土壤比较肥沃,杂草丛生,蛇和兔子比较多,狐狸和黄鼬也不少。 最早从大邵村迁出到邵家屋子种地的人是邵方龙,那个时候凭着一身力气谁能开出块荒地,那个地块就归谁所有。国民政府就给他家发地照,便于征税和管理。随后,我的老爷爷邵方庭带领他的三个弟弟也来到邵家屋子开荒种地。因为开出的荒地比较多,也就雇佣亲戚朋友前来帮着种地。 天有不测风云。在1921年到1923年间,黄河在利津县宫家口地段开了口子,因为水势太大和兵荒马乱,连续三年没有能够堵住决口。黄河的下游是地上河,黄水奔流的速度比马跑的都快,人们都吓得四处逃命。但因为遍地是水,没有经验的人往往一去无回。这个时候老人的经验最值钱,他就告诉自己的孩子们:水来了不要到处乱跑,因为脚下这块地在方圆几十里是最高的。 三年淤积,我们邵家屋子那个地块儿平抬地面两米多高,原先的所谓屋子都已经冲击得无影无踪,原先开荒种地的地界,更是难寻踪迹,杂草不见了,满眼是一马平川的新淤地。用一片沃野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这时候,逃过水难,原先在这里种地的人们就又回来争抢土地了。 在沾化地界上就出现了规模较大的抢地风潮,有的甚至拉起三千多人的队伍。乱世草莽英雄给人民带来的是不安定。放着好好的土地不能种,还天天抢地,实在可惜。抢地风潮持续了三、四年的时间,我的老爷爷让邵长阑负责筹粮、筹款,自己在济南府打了一年的官司。终于把地要回来了。这一要回不要紧,方圆20里都成了我们邵家屋子的地。 这一判决的根本原则就是谁家原先有地照,土地还归谁家种。这样就把祸害民生多年的抢地风潮打压下去了。当时因为地广人稀,凡是舍得出力种地的人家,都能种上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后来,外地逃荒而来的另当别论。 新淤地土质肥沃,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鲁北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原因就在于这里是物产丰富的粮仓、棉仓。鲁北以粮食换武器军火生意的开展,也是凭借这一物质基础。 从1927到1947年,20多年的时间,我的老爷爷置下的家业非同一般,我爷爷就是撑着自家的船,带着家里的粮食,投身革命的。 我爷爷叫邵长昕,生于1920年,他是1940年入党,1942年参加工作的沾化县早期的共产党员。与石清玉、付瑞武、杨国夫有着密切的联系。 他是以商人身份投身我们党的解放事业的,是1945年前后对沾化县解放事业做出贡献最大的共产党员(张致祥语)。在1937年的“顺天轮”事件之后,傅瑞伍已经不便再出现在天津卫。我爷爷逐渐接手了他在天津的生意。后来发展成从天津买枪买炮,倒卖军火、医药、颜色等战略物资。我爷爷是新华公司的外跑经理,新华公司是当年渤海军区设在下洼的地下兵站。因贡献巨大,王耀湘司令员亲手送给他一只无声手枪,表彰他的贡献,也便于他从事艰苦的地下斗争。 那时,他在天津一次结拜的磕头兄弟就有八个,他们都是活动于天津的军界,商界,政界甚至是国民党特务的风云人物。因为他的表面身份是为傅瑞伍买枪买炮,所以,当时到海匪,王兆龙、任富贵对他能够放行,原因是这两股海匪都曾经是付瑞伍的兵。 傅瑞伍,投身革命之后。王兆龙、任富贵各自带着自己的队伍成了海匪,专门拦截从天津运往山东解放区的战略物资,海上运输极其艰险。有一次我爷爷的木船在渤海湾里被敌方的汽船拦截,要上船搜查货物, 我爷爷就与他的同伴约定:敌方的检查员下来检查可以允许,但不准他放声说船上有枪炮。如果发现他想透露风声,就立刻开枪。 当敌方的检查人员下到自己的船上的时候,我爷爷上前用别在腰里的无声手枪戳了一下他的屁股,然后那个家伙就只好装模作样的在船上搜了一阵,还故意把船上的瓷器弄的出声,然后说没事儿,就放行了。其实那条船上,上面三层是瓷器,下面的全是枪支弹药。 后来王兆龙在天津成立了还乡团,没有钱买枪买炮。他知道捉住我爷爷就能得到钱。先后对我爷爷进行了五次追捕,都没得逞。我爷爷以自己的机敏和勇敢,保住了革命财产。解放后,王兆龙乘水泥船逃到了台湾。 在抓捕任富贵的过程中,我爷爷提供了人选和活动线索,最终把他抓捕归案。他是被那位武林高手,一把抓住了锁骨而束手就擒的(张英玺语) 不像网上所说的那样神乎其神。 大军南下时,因为需要肃清天津的国民党残余势力,我爷爷没有南下。1948年10月,他去济南军区二所从事军事工程建设。柳亭机场就是我爷爷负责建设的。后来他转业到了青岛市建筑工程局,任工程科主任,14级干部。师级,在我们村算是最大的官。于1985年11月去世。 长话短说,当年我父亲把菜刀别在腰里去参加批斗会。到了那里,地主与地主家的孩子都排成队,弯着腰挨斗。我父亲拖过一把椅子坐到了主席台上。主持会议的驻村干部不明就里。让别人把我父亲叫到教室里打听我父亲的情况,我父亲就把自己的情况和家庭情况向他做了介绍。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把我父亲作为地主分子去挨批斗。 但是,家庭成分压死人,他虽然是个知识分子,在当年农村有知识的人才奇缺的情况下,却没有人去提拔任用他。可以说,他是我们沾化县唯一没有得到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知识青年。他是凭着身子壮,推小车,一直推到地主摘帽的那一天,人们选他当了小队长。 其实,在地主摘帽之前,我家早就“摘帽”了,只是许多人还不知道而已。 1978年我考上了初中,上了初中就有好多表需要填, 其中的“家庭成分”就是一个抹不掉的污点。我父亲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因为它有可能累及我的前途。于是,父亲给我爷爷去信要求他解决这个问题。好在当年在咱县里我爷爷的老同事、老上级还在主持工作。得到我爷爷的来信之后,很快就把我家的家庭成分由地主改成了革命干部家庭,简称“革干”。 1979年地主、富农正式摘帽为群众了。 因为我家已无帽可摘,所以我家的家庭成分依然保持“革干”称呼。只是后来的表也不再需要填写家庭成分了。 1978年那一年,我还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初中生,以学习为主。前前后后的那些事情是我以后搜集来的,在搜集的过程中,越来越让我感受到1978年不仅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的改革之年,更是我和我们家庭的转运之年,家运和国运是密切相关的。 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给全国人民松了绑。提出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更是开启了思想的大解放。从此,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成为我们党的思想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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