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邦先生《邵雍评传》自序与结束语

绍兴邵永庆

唐明邦先生《邵雍评传》自序与结束语（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12月1版）

（郭彧录入）

《自序》

邵雍是十一世纪的著名思想家。那时，中国已进入后期封建社会，尚处于相对发展时期。封

建社会在政治、经济、文化诸方面仍有重大发展。北宋前期百年内，社会相对稳定，经济颇

为繁荣，科学技术取得惊人成就。思想文化领域涌现大批出类拔萃的人物，有社会改革家王

安石、范仲淹，史学家欧阳修、司马光，词人苏东坡、黄庭坚、柳永，创造发明家沈括、苏

颂、毕昇。尤其是哲学界人才辈出，诞生了“北宋五子”邵雍、周敦颐、张载和二程。卓越

风流人物，同时活跃在北宋历史舞台上，群星灿烂，光彩夺目。

邵雍同当时许多杰出人物相比，具有显著特点。他不求闻达，终生不仕，身居陇亩，心忧天

下，埋头著述，撰写《皇极经世》。既是思想家、史论家，又是诗人。他所隐居的“安乐窝”，

谈笑有鸿儒，往来多布衣；酌古论今恢宏江山气度，醉酒吟诗怡然风月情怀。

邵雍学术思想，气象恢宏，在几个重要领域，大胆地转换主题，开拓思想境界，创立新思想。

他潜心哲学研究，一不辨名教自然，二不论空无本体，放眼六合，玄思宇宙，倡导“神生数，

数生象，象生器”的象数学；阐述“合之斯为一，衍之斯为万”的太极本体论。

邵氏易学思想，别开生面，传承陈抟《先天图》，创立先天象数学，以《易传》为依归，以象

数为基础，创制精妙易图，以之“弥纶天地，出入造化，进退古今，表里人物”，开宋代图书

学之先河。

邵雍醉心古史，纵其史慧，放论古今。不为《史记》、《汉书》体例所拘挛，创立元会运世之

史纲，阐述皇帝王伯之递嬗，呕心沥血，编篡世界历史年谱和中国历史年鉴，总结历史兴衰，

评说社会治乱，臧否历史人物，上下数千年，剥复否泰，如数家珍。

邵雍吟诗三千首，编为《击壤集》，独具风格，世号“康节体”。以诗论理，而有哲理诗；借

诗评史，写下咏史诗；吟风啸月，留下脍炙人口的田园诗。读其诗，若见其人。“西自昆仑东

至海，其中多少不平声”，坦露内圣外王的仁者情怀；“花前把酒花前醉，醉把花枝犹自歌”，

一派风流潇洒的隐士风度。

《皇极经世》堪称中国思想史上的奇书，玄思异想，古所罕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抑之

者贬为“空中楼阁”，尊之者谓其“学达性天”。儒道兼综的“经世”宏论，发前人之未发。

邵雍其人，“安乐窝”中隐居三十年，洛阳城里，“行窝”十二家；达官显贵邀为座上嘉宾，

里巷姑嫂，亲切呼之“家先生”；政治上超脱，思想上开拓，生活上洒脱。书名“经世”而不

赖以用世，诗标“击壤”乃自别于大雅。怀奇才，写奇书，诚然北宋一怪杰。

唐明邦

一九九七年元旦于云鹤书房

《结束语》

写完《邵雍评传》，这位思想家的形象，时时浮现眼前，令我夜不成寐。我研究中国哲学四十

年，神交古人不下一百。邵雍的确与众不同。他的身上，综合着不同类型学者的特点。他是

博学多才的学者，又是独居林泉的隐士；他具有哲学家深邃的思维，又饱含着诗人的灵感，

在需要数学推算和几何学构图时，更不乏数学家的精密。不用说，他还具备博古通今的史学

素养。九畹兰心凝史慧，一身浩气布春风。这是我心目中的邵雍。

邵雍的一生很平凡，其思想则丰富而深刻。邵雍式的思想家，在中国思想史上是不多见的。

其思想特点，从不同角度品评，二重性格相当明显。

一、邵雍是无愧宏儒、堪称高隐的学术名流。

邵雍身上，儒者气象十分浓厚。他饱学诗书，精通儒门经典，力行儒家纲常，与人交往，忠

孝之言，仁义之道，不离于口，一派仁者心胸。他主张分别君子与小人，提倡重义轻利；劝

勉孝悌，褒扬忠良。程颢称赞他的“内圣外王之学”，“纯一不杂”，并非虚美；有人建议让他

从祀孔庙，不为无由。邵雍一生，不图名，不图利，责己重以周，待人宽而和；明诚见性，

仁慈为怀，以古圣为楷模，不阿谀媚世，不虚假待人，坦坦荡荡处事，堂堂正正做人，典型

的儒者风度。宋代君主赐谥康节先生，康熙大帝题匾“学达性天”，对一代名儒的如此褒扬，

名正言顺。

邵雍自己说，他是“儒风一变至于道”。他身上同时有道家隐士气派。三次谢绝入朝做官，声

称“平生不作皱眉事”，“不作风波于世上”。甘居陇亩，过清贫生活。他看穿历史，洞察世道

人情，认为“唐虞揖让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无数英雄浪白头”，都不过是匆匆过客。

安乐窝中，一部书，一卷诗，一炷香，一樽酒，“闲来四物幸相亲”，“赢得清闲第一筹”。他

的至交好友程颢批评他，写了《皇极经世》，“要之不足以治天下国家”，无异“空中楼阁”。

邵雍给自己的化像题词，从不隐讳：“弄丸余暇，闲往闲来。”“静、闲、乐”三字，正是其好

友对其人生态度的评价。邵雍集名儒与高隐的特点于一身，如此学者，可谓：穷天地盈虚，

弄丸唯图；论王霸因革，经世在书。

二、邵雍可谓集经世情怀与玩世态度于一身的洛阳怪杰。

邵雍少有大志，身居畎亩，心忧天下。一生潜心学问，思考哲学，开创先天易学，耙梳古史，

撰写《皇极经世》，主张“以物观物，无以我观物”。论皇帝王霸之道，析因革损益之理，观

察王朝兴替，品评社会盛衰，总结厉声经验，臧否厉声人物，有爱民之心，存济世之愿。风

化少年，愿投师门下；达官显贵，乐与之交游。谈今论古，见解独到；指陈时务，令人倾倒。

邵雍有经世之才，却从未见实践，恰恰相反，正如当时有人品评的，他是“玩侮一世”，骨子

里是个隐逸人物。如他自己坦露的：“闲窗一觉从容睡，愿当封侯与赐金”。但愿“荣辱不我

与”，“只疑身是洞中仙”。他去利欲，任自然，乐得清静无为。“爽口之物少茹，爽心之行少

虑”。坚信“虑少梦自少，言稀过亦稀”。他头戴乌帽，身着绥褐，优哉游哉，俨然道士。“大

撆子中消白日，小车儿上看青天”。“花前把酒花前醉”，任人道是“活神仙”。他主张：“洗心

去淫邪，须弹无弦琴。”看透了古往今来“无数英雄浪白头”，倒不如“安乐窝中好打乖”。如

此怪杰心胸，可说是：“风月情怀，安乐窝中吟今古；江山气度，天津桥畔衍乾坤。”

三、邵雍的一生，充分展现了哲人气质与诗人风范的美妙结合。

邵雍是诗意盎然的哲人，也是爱谈哲理的诗人。作为哲人，他玄思宇宙，指点乾坤，思想相

当深刻。继承陈抟传下的《先天图》，发展自成体系的象数易学，开宋代图书学之先河，创宋

明理学一大流派。《皇极经世》提出独创理论，“弥纶天地，出入造化，进退古今，表里人物”。

运用易学辩证思维法则，注重论述“天道有消长，地道有险夷，人道有兴废，物道有盛衰”。

依据太极思维法则，推衍“元会运世”的世界发展史，编制“皇帝王伯”的社会变迁史。坚

持“一分为二”的思维方法，演绎出“合之斯为一，衍之斯为万”的物质世界。因其哲学思

想从“无名”的太极开始，乐于自号“无名公”。

邵雍宣扬哲理，写了不少哲理诗，作为山林隐士，更多写的是隐逸诗。凭风月以起兴，借诗

酒以自娱。“竹侵旧径高低进，水满春渠左右流”，自我陶醉在山水园林之中。“静处乾坤大，

闲中日月长”，在宁静中思考宇宙，在休闲中打发日月。醉后高歌诗千首，赢得亲朋唱和声，

长吟自成康节体，风花雪月动心弦。一诗吟就，传抄百家，洛阳纸贵，何其风雅。

四、邵雍是一位疏离于经验世界之外，潜心于理念世界之中的思想家。

邵雍非佛非道，不是一个出世者。在现实生活中，他同情劳苦大众，听到“世间多少

不平声”；他曾经“躬耕以养其父”，“岁时耕种，仅给衣食”，度过窘迫日子。深有感慨于“卿

相一岁俸，寒儒一生费”。目睹穷人流落荒野，尝过卖衣沽酒的滋味。不用说，耳闻官场的险

恶，目睹世态炎凉。然而他的哲学思想，并非从现实生活中概括得来，更不想用其哲学去干

预社会现实生活。他远离现实，研究易学，坚持其先驱者的名言：“但于羲皇心地里驰骋，勿

于周孔言辞下拘挛。”玩味一幅先验的《先天图》，凭着“太极”的自我运动，“神生数，数生

象，象生器”，变现出异彩纷呈的物质世界。凭自己对“太极”理念的的妙悟神契，逻辑地推

衍出一部哲学公理，就可以“包括宇宙，终始今古”。“上识天时，下识地理，中尽物情，通

照人事”。的确，这是一种先验决定论，是远离经验社会的玄思。尽管如此，亦未可一概否定，

其中却包含一些可贵的奇妙智慧。邵雍精心安排的《先天六十四卦方位图》（大圆图），其卦

序与卦位经得住二进制数学的检验，使数学家莱布尼兹为之倾倒。邵雍构制的先天图，一度

失传，幸好失而复得，受道儒学大师朱熹的赏识，将其列之《周易本义》卷首。邵雍在理念

世界开拓的易学新思路，毕竟奠定宋代图书学的基础。《皇极经世》一书，贬之为“空中楼阁”，

可以理解；赞扬它“四通八达”，未为过分。称它是“易外别传”，名副其实。《四库全书》目

之为“术数”之书，是莫大误会，理当予以正名，恢复其在中国思想史上的正确地位。一书

开奇智，万古见精神。神州大地出现如此思想奇构，足以自豪。易学象数思维模式，在中国

思想史上，禁锢达数百年之久。“先天四图”的出现，启动了象数易学的闸门，凿开了航道上

的坚冰，从此，开辟了易学发展的新时期，先天易学的意义是不可低估的。有得必有失，厚

于此者薄于彼。疏离于经验世界，是邵雍哲学的重大局限；敢于在理念世界扬帆远航，却是

其难能可贵的优越性。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中国思想史上的人物，有的可信而不可爱，有的可爱而

不可信。邵雍却二者可以得兼。说他可信，因其不设堤防，不露圭角，一是一，二是二，不

说违心话，不做亏心事，怎么想，怎么说，推心置腹，胸怀坦白，“勿意，勿必，勿固，勿我”，

他能身体力行。不止可信，他更可爱。洛阳城里，“行窝”十二家，上自尊贵，下至奴婢，都

称他为“家先生”。姑嫂的纷争，儿女的隐私，未可向外人道者，都可向他袒露，求他开导。

一经邵雍指点，陈怨可以消融，隔阂可以解除，在他身上，有着爱的无形力量。如此哲人，

只有在儒道兼综的中国传统文化哺育下，才能成长为典型人物。当然，只有在当今解放思想、

实事求是的原则指导下，才能予邵雍思想以全面分析，公允的历史评价。

《附录》：

《邵雍评传》的主要目次

第一章邵雍生活的时代

一、权集中央

二、经济的繁荣

三、科学文化的进步

四、社会矛盾与思想变迁

第二章邵雍的生平事迹（上）

一、身居畎亩心高天下——青少年时期（1011-1039）

二、拜师学道精通易图——青壮年时期（1040-1048）

三、开馆授业著书立论——中年时期（1049-1061）

第三章邵雍的生平事迹（二）

一、安乐窝中隐居顺志——晚年时期（1062-1077）

二、交游贤俊讲学为乐

三、激流中安享十年快活

第四章社会政治思想和人生哲学

一、社会政治思想与政治态度

二、人生哲学

第五章邵雍的著作

一、《皇极经世》——重要哲学著作

二、《渔樵问对》——哲学对话录

三、《击壤集》——毕生诗歌总集

第六章先天易学——宇宙本体及其运化准则

一、《先天图》及其内涵

二、太极运化的“环中”原则

三、太极衍化的数理表现

第七章象数学——宇宙万物衍化的数学模式

一、先天象数学的基本图式

二、先天之数的“体用变化”论

三、先天易学的“合一衍万”法则

第八章元会运世——弥纶天地的世界历史年谱

一、世界历史年谱及其编制原则

二、世界历史年谱的其他文化内涵

三、对“元会运世”学说的评价

第九章皇帝王伯——别开生面的中国历史年鉴

一、皇帝王伯崇尚道、德、功、力

二、“午会”前九运的历史演变

第十章后天易学——自然哲学新论

一、先天之学心也后天之学迹也

二、上经重天道下经重人事

第十一章“以物观物”的认识论

一、人灵于物学际天人

二、以物观物不以我观物

三、观物明理即象见意

第十二章《皇极经世》的思想方法

一、关于宇宙结构的创造性探索

二、万物皆变的变易观

三、“四块八段以为《易》”的形而上学锢疾

第十三章邵雍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地位与影响

一、邵雍的历史贡献

二、后世对邵雍思想的评价

（郭彧录入）